第108章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,浪荡子情遗九龙佩(1)_红楼梦(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典藏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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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8章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,浪荡子情遗九龙佩(1)

 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,连忙赶至寺中,回明贾珍。于是连夜分派各项执事人役,并预备一切应用幡杠等物,择于初四日卯时请灵柩进城,一面使人知会诸位亲友。是日丧仪耀,宾客如云,自铁槛寺至宁府,夹路看的何止数万人。内中有嗟叹的,也有羡慕的,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读书人,说是丧礼与其奢易,莫若佥戚的。一路纷纷议论不一。至未申时方到,将灵柩停放正堂之内,供奠举哀已毕,亲友渐次散回,只剩族中人分理迎宾送客等事。近亲只有邢舅太爷相伴未去。贾珍贾蓉此时为礼礼去所拘,不免在灵旁藉草枕块,寝苫居丧,人散后,仍乘空在内亲女眷中厮混。宝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,至晚人散,方回园里。凤姐身体未愈,虽不能时常在此,或遇着开坛诵经、亲友上祭之日,亦1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。

  一日,供毕早饭,因天气尚长,贾珍等连日劳倦,不免在灵旁假寐。宝玉见无客至,遂欲回家看视黛玉,因先回至怡红院中。进人门来,只见院中寂静无人,有几个老婆子和那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,也有睡卧的,也有坐着打盹的。宝玉也不去惊动。只有四」儿看见,连忙上前来打帘子。将掀起时,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,几乎和宝玉撞个满怀。一见宝玉,方含笑站着,说道:“你怎么来了?你决给我拦住晴雯,他要打我呢。”一语未了,只听见屋里唏哗喇的乱响,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。随后晴雯赶来骂道:野我看你这小蹄子儿往那里去?输了不叫打,宝玉不在家,我看有谁来救尔?”宝玉连忙带笑拦住道:野你妹子小,不知怎么得罪了你,看我的分上,饶也罢!”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回来,乍一见,不饼笑,遂笑犹:野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?就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么快!冶又笑道:野就是你真请了神来,我也不怕。”遂夺手仍要捉拿,芳官早已藏在身后,搂着宝玉不放。宝玉遂一手拉了晴雯,一手携了芳官,进来看时,只见西边炕上麝月、徽、碧痕、辅等正郷里抓子儿赢瓜子儿呢。却是芳官输给晴雯,芳官不肯叫打,跑出去了,晴雯因赶芳官,将怀内的子儿散了一地。

  宝玉笑道:野如此长天,我不在家里,正怕你们寂寞,吃了饭睡觉,睡出病来,大家寻件事玩笑消遣甚好。”因不见袭人,又问道:“你袭人姐姐呢?”晴雯道:“袭人么?越发道学了,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。这好一会我们没进去,不知他做什么呢,一点声儿也听不见。你决瞧瞧去罢,或者此时参悟了,也不可知。”宝玉听说,一面笑,一面走至里间,只见袭人坐在近窗床上,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绦子,正在那里打结子呢,见宝玉进来,连忙站起,笑道:“晴雯这东西,编派我什么呢?我因要赶着打完了这结子,没工夫和他们瞎闹,因哄他说,你们玩去罢,趁着二爷不在家,我要在这里静坐一坐,养一养神。他就编派了我这些个话,什么面壁了,参禅了的。等一会我不撕他那嘴!冶宝玉笑着,挨近袭人坐下,瞧他打结子,问道:“这么长天,你也该歇息歇息,或和他们玩笑,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。—怪热的打这个,那里使?”袭人道:野我见你带的扇套,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。那个青东西,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白事才带的着,一年遇着带一两遭,平常又不犯做。如今那府里有事,这是要过去天天带的,所以我赶着另作一个,等打完了结子,给你换下那旧的来。你虽然不讲究这个,要叫老太太回来看见,又该说我们躲懒,连你穿带的东西者杯经心了。”宝玉笑道:野这真难为你想的到。只是也不可过于赶,热着了,倒是大事。”

  说着,芳官早托了一杯凉水内新湃的茶来。因宝玉素昔秉赋柔脆,虽暑月不敢用冰,只以新汲井水,将茶连壶浸在盆内,不时更换,取其凉意而已。宝玉就芳官手内吃了半盏,遂向袭人道:野我来时,已吩咐了焙茗,要珍大哥那边有要紧的客来时,叫他即刻送信;要没要紧的事,我就不过去了。”说毕,遂出了房门,又回头向碧痕等道:

  “要有事,到林姑娜里纤。”

  于是一径往潇湘馆来看黛玉。将过了沁芳桥,只见雪雁领了两个老婆子,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。宝玉忙问雪雁道:“你们姑娘从来不吃这些凉东西,拿这些瓜果作什么?不是要请那位姑娘奶奶么?”雪雁笑道:“我告诉你,可不许你对姑娘说去。”宝玉点头应允。雪雁便命两个婆子:“先将瓜果送去,交与紫鹃働且,他要问我,你就说我做什么呢,就来。”那婆子答应着去了。雪雁方说道:“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,今日饭后,三姑娘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,姑娘也没去,又不知想起什么来了,自己哭了一回,提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是词。叫我传瓜果去时,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下来,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,又叫将那龙文鼎放在桌上,等瓜果来时听用。要说是请人呢,不犯先亡着把个炉摆出来;要说点香呢,我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,又不大喜熏衣服。就是点香,也当点在常坐卧的地方儿;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,要拿香熏熏不成?究竟连我也不知为什么。二爷白瞧瞧去。”

  宝玉听了,不由的低头心内细想道:“据雪雁说,必有原故。要是同那一位姐妹们闲坐,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,或者是姑爷姑妈的忌辰?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,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林妹妹私祭,此时已过。大约必是七月,因为瓜果之节,家家都上秋季的坟,林妹妹有感于心,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,取《礼记》‘春秋荐其时食’之意,也未可定。但我此刻走去,见他伤感,必极力劝解,又怕他烦恼郁结于心;若竟不去,又恐也过于伤感,无人劝止。两件皆足致疾。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,到彼稍坐即回。如若见林妹妹伤感,再设法开解。既不至使其过悲,哀痛稍申,亦不至抑郁致病。”

  想毕,遂别了雪雁,出了园门,一径到凤姐处来。正有许多婆子们回事毕,纷纷散出,顺倚着门和平儿说话呢。一见了宝玉,笑道:“你回来了么?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,叫他使人告诉跟你的小厮,若没什么事,趁便请你回来歇息歇息。再者那里人多,你那里禁的住那些气味?不想恰好你倒来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多谢姐姐惦记。我也因今日没事,又见姐姐这两日没往那府里去,不知身上可大愈了,所以回来看看。”凤姐道:“左右也不过是这么着,三日好,两日不好的。老太太、太太不在家,这些大娘们,嗳!那一个是安分的?每日不是打架,就是拌嘴,连赌博偷盗的事情都闹出来了两三件了。虽说有三狮良帮着办理,他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,也有叫他知道得的,也有往他说不得的事,也只触瞧罢了。总不得心静一会儿。别说想病好,求斯添,也就罢了。”

  宝玉道:“働且,虽如此说,姐姐还要保重身体,少操些心才是。”说毕,又说了些闲话,别了凤姐,回身往园中走来。进了潇湘馆院门看时,只见炉袅残烟,奠余玉醴,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收桌子,搬陈设呢。宝玉便知已经奠祭完了,走人屋内,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,病体衡厌,大有不胜之态。紫鹃连忙说道:“宝二爷来了。”黛玉方慢慢的起来含笑让坐。宝玉道:“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?气色倒觉静些,只是为何又伤心了?”黛玉道:“可是你没的说了!好好的,我多早晚又伤心了?”宝玉笑道:“妹妹脸上现有泪痕,如何还哄我呢?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,凡事当各自宽解,不可过作无益之悲。若作践坏了身子,使我……”刚说到这里,觉得以下的话有些难说,连忙咽住。只因他虽和黛玉一处长大,情投意合,又愿同生同死,却只心中领会,从来未曾当面说出,况兼黛玉心多,每每说话造次,得罪了他。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,不想把话又说造次了,接不下去,心中一急,又怕黛玉恼他,又想一想自己的心,实在的是为好,因而转念为悲,反倒掉下泪来。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不论轻重,如今见此光景,心有所感,本来素昔爱哭,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。

  却说紫鹃端了茶来,打量二人又为何事口角,因说道:“姑娘身上才好些,宝二爷又来怄气了。到底是怎么样?”宝玉一面拭泪,笑道:“谁敢怄妹妹了?”一面搭讪着起来闲步,只见砚台底下微露一纸角,不禁伸手拿起。黛玉忙要起身来夺,已被宝玉揣在怀内,笑央道:“好妹妹,赏我看看罢。”黛玉道:“不管什么,来了就混翻。”

  一语未了,只见宝钗走来,笑道:“宝兄弟要看什么?”宝玉因未见上面是何言词,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,未敢造次回答,却望着黛玉笑。黛玉一面让宝钗坐,一面笑道:“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,终身遭际,令人可欣、可羡、可悲、可叹者甚多,今日饭后无事,因欲择出数人,胡乱凑几首诗,以寄感慨,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,我也身上懒懒的,没同他去,将才做了五首,一时困倦起来,撂在那里,不想二爷来了,就瞧见了。其实给他看也没有什么,但只我撕也是不是的写给人看去。”宝玉忙道:野我多早晚给人看来?昨日那把扇子,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诗,所以我自己用小皆写了,不过为的是拿在手中看着便易。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?自从你说了我,总没拿出园子去。”

  宝钗道:野林妹妹这虑的也是。你既写在扇子上,偶然忘记了,拿在书房里去,被相公们看见了,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?倘或传扬开了,反为不美。自古道‘女子无才便是德,总以贞静为主,女工还是第二件。其余诗词,不过是闺中游戏,原可以会,可以不会。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,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。”因又笑向黛玉道:野拿出来给我看看无妨,只不叫宝兄弟拿出去就是了。”黛玉笑道:野既如此说,连你也可以不必看了。”又指着宝玉笑道:“他早已抢了去了。”宝玉听了,方自怀内取出。凑至宝钗身旁,一同细看。只见写道:

  西施

  一代倾城逐浪花,吴宫空自忆儿家。

  效颦莫笑东村女,头白溪边尚浣纱。

  虞姬

  肠断乌啼夜啸风,“虞兮”幽恨对重瞳。

  黥彭甘受他年醢,饮剑何如楚帐中?

  明妃

  绝艳惊人出汉宫,红颜命薄古今同。

  君王纵使轻颜色,予夺权何畀画工?

  绿珠

  瓦砾明珠一例抛,何曾石尉重娇娆?

  都缘顽福前生造,更有同归慰寂寥。

  红拂

  长揖雄谈态自殊,美人巨眼识穷途。

  尸居余气杨公幕,岂得羁女丈夫?

  宝玉看了,赞不绝口,又犹:野妹妹这诗,恰好只做了五首,何不就命曰‘五美吟,?冶于是不容分说,便提笔写在后面。宝钗亦犹:野做诗不论何题,只要善翻古人之意。若要随人脚踪走去,纵使字句精工,已落第二义,究竟算不得好诗。良时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,有悲挽昭君的,有怨恨延寿的,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,纷纷不一。后来王荆公复有‘意态由来画不成,当时枉杀毛延寿,永叔有‘耳目所见尚如此,万里安能制夷狄,二诗俱能各出己见,不与人同。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,亦可谓命意新奇,别开生面了。”

  仍欲往下说时,只见有人回道:野琏二爷回来了。适才外头传说,往东府里去了,好一会了,想必就回来的。”宝玉听了,连忙起身,迎至大门以内等待,恰好贾琏自外下马进来,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打千儿,口中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,又给贾琏请了安。二人携手走进来。只见李纨、凤姐、宝钗、黛玉、迎、探、惜等早在中堂等候,一一相见已毕。因听贾琏说道:野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,一路身体甚好。今日先打发了我来,回家看视,明日五更,仍要出城迎接。”说毕,众人又问了些路途的景况。因贾琏是远归,遂大家别过,让贾琏回房歇息。一宿晚景,不必细述。

  至次日饭时前后,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。众人接见已毕,略坐了一坐,吃了一杯茶,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,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,却是贾赦贾琏送贾母到家,即过这边来了。当下贾母进人里面,早有贾赦贾琏率领族中人哭着迎出来了。他父子一边一个,挽了贾母,走至灵前,又有贾珍贾蓉跪着,扑入贾母怀中痛哭。贾母暮年人,见此光景,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。贾赦贾琏在旁苦劝,方略略止住。又转至灵右,见了尤氏婆媳,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。哭毕,众人方上前,——请安问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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